钱壮为《品读苏东坡》连载34：第十一章 东坡·雪堂
第十一章 东坡·雪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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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丰二年（1079）十二月二十八日，苏轼走出监狱后做的第一件事，是作了两首诗。其中一首诗写道：
平生文字为吾累，
此去声名不厌低。
塞上纵归他日马，
城东不斗少年鸡。
休官彭泽贫无酒，
隐几维摩病有妻。
堪笑雎阳老从事[1]，
为余投檄向江西[2]。
——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
授检校水部员外郎
黄州团练副使，
复用前韵二首
[1] 雎阳老从事，指苏辙。应天府古称雎阳，此前苏辙在应天府任职。
[2] 苏辙被贬筠州，今江西高安。苏辙曾上书要求免官为苏轼赎罪。
唐朝开元年间，京城长安有一个叫贾昌的少年，七岁开始玩斗鸡，十三岁成为斗鸡行家。唐玄宗登基以后，尤好斗鸡，于是把贾昌招入宫中，让他担任五百驯鸡少年的首领，宠幸有加，富贵已极。有人写诗讽刺说：“生儿不用识文字，斗鸡走马胜读书。”安史之乱以后，贾昌历经磨难，看破红尘，出家为僧。此人一生堪称传奇，九十八岁还耳聪目明，给人讲少年时陪唐玄宗斗鸡的荒唐经历。
因诗获罪，出来就写，而且更加张狂地讥刺小人，还捎带着皇上，如果被李定、舒亶等人看见，一定会暴跳如雷，再次把他抓进狱中。连苏轼自己都说，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。
塞上纵归他日马，城东不斗少年鸡，用今天的话来说，那就是：老子拂袖而去，不跟你们这些小屁孩玩了！你们不过是皇上身边的走马斗鸡之徒，鸡零狗碎，阿谀谄媚，跟你们混在一起，老子觉得掉价丢份！
人是社会的人，单有一撇单有一捺都不叫“人”。不跟别人玩，就意味着要自己玩，这得有自己玩的实力；或者你能找到另外一拨人玩、换一种玩法。这些都没有，那就只能是嘴上讨个便宜、有点精神胜利法的味道了。
历史上坚决地、义无反顾地拂袖而去的人，可能只有一个，就是东汉时的严光。他是光武帝刘秀的同学，刘秀召他出来做官。晚上俩人抵足而眠，他把腿搭在刘秀的肚皮上。第二天坚决要求回老家，从此反穿着羊皮袄，在富春江上钓鱼去了。严光并不是蔑视皇帝，他是让老同学最后一次体会一下做普通人的感觉；但他知道，庙堂之上有另一种语言系统，那是三拜九叩，是山呼万岁，自己既然还想保留一颗同窗旧友心，跪不下去，说不出口，那就还是回到江湖中去吧，别给人家添乱了。否则像许攸那样称曹操同学为“阿瞒”，或者在朝堂上再把腿伸过去，就不好了。
严光的知趣，尽管被一些小气鬼说成“沽名钓誉”，但人家毕竟是挥一挥衣袖，不带走一片云彩，所以后来人都称赞他，比如范仲淹就恭敬地说：“云山苍苍，江水泱泱；先生之风，山高水长[1]。”
苏轼比严光要难——爬的越高，越害怕跌落的感觉。但在此后的五年时间里，他不但自己玩出了精彩，而且成功地换了一个身份，换了一拨人，换了一个语言系统。在此之前，他是苏轼；在此之后，他是苏东坡。
[1] 范仲淹《严先生祠堂记》
决心虽然下了，但苏轼现在还不知道今后该怎么玩。朝廷的判决是，黄州团练副使、本州安置，不得签署公事。黄州团练副使，相当于黄州武装部副部长，或者是民兵副队长；本州安置，不得签署公事，属于刑事处罚，就是不得离开黄州地界，而且没有地方管理权。这样一大家子人，靠他一个犯官身份生活，实在是无法想象。
现在没有时间犯愁，全家人首先要搬到黄州去。苏辙被贬为筠州监酒，他们一家也要南迁。元丰三年（1080）一月一日，正是大年初一，苏轼在御史台差役的押送下，前往黄州贬所。这次他没法好整以暇地绕到南京去与苏辙汇合，只能派人捎信约苏辙在陈州相见。堂表兄文同死后，文家没了顶梁柱，日子过的捉襟见肘。文同的女儿还嫁给了苏辙的儿子，兄弟俩正好顺路去安顿一下。在文家待了十天，苏轼由长子苏迈陪同，继续前行。其他男女老幼只能随苏辙前往江西，待苏辙安顿好家小后，再乘船入长江到达黄州。苏辙生有三男七女，加上苏轼一家，千斤重担压在他的肩上，这让年仅四十岁的苏辙疲惫不堪，满脸困顿之色。
通向黄州[1]，是一条贬谪之路。唐朝的杜牧、本朝的王禹偁，也许也跟自己一样，都是过河南、渡淮水、经麻城，到达黄州的吧。晚上，苏轼大声颂读杜牧的《阿房宫赋》，一遍又一遍地朗读。到激愤处，咨嗟叹息，至半夜仍不肯就寝。两个老兵在门外侍立，一人说：“这书有什么好念的，大晚上的，又这么冷，还不肯睡觉。”
另一人道：“也有两句好。”
这人怒道：“你又懂得什么！”
另一人道：“我喜欢他读的那句——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！”
儿子听到二人议论，第二天说与苏轼。苏轼非常惊诧：“想不到这汉子也有些见识！”
[1] 今湖北黄冈
朝堂上不让你直接说话，朝堂外不许委婉地说话，这意味着你要形单影只，意味着你要独语天涯，意味着你会少有听众。正是早春时节，春寒料峭，草木尚在萌发，远望萧疏的山岗，微微泛出鹅黄之色。就在路边，数枝梅花悄然绽放，独立于寒风中。不与百花争艳，甘于幽独飘零；虽是孤清自守，毕竟落得忧愁。
春来幽谷水潺潺，
的皪梅花草棘间。
一夜东风吹石裂，
半随飞雪度关山。
何人把酒慰深幽，
开自无聊落更愁。
幸有清溪三百曲，
不辞相送到黄州。
——苏轼《梅花二首》
苏轼梅花诗，这是苏轼唯一的草书作品。
到达歧亭，这里是个重要的歇脚点，苏轼遇到了第一个玩伴。苏轼与他一碰面，随即惊呼：“这是老友陈慥陈季常！”此人是自己在陕西凤翔任职时，老长官陈公弼之子，想不到十九年后，能在他乡得遇故知。想当年，陈慥仰慕古代侠士朱家、郭解为人，为人豪侠，好论兵书战策，有驰骋当世之志。一次在山中游猎，有鹊飞过，随从射箭皆不中，陈慥怒马独出，一箭中的。想不到如今成了隐士！
苏轼当晚宿于陈慥家中，但见家徒四壁，环睹萧然，而妻子奴婢皆有怡然自得之意。苏轼很是感慨，陈慥门第显赫，完全可以当官；而其家在洛阳，河北有田，园宅壮丽，几如公侯。如今弃富贵如敝履，甘于清贫却自得其乐，看来人世间真的有另一种活法？
离开歧亭，到达贬所。贬官是没有官邸的，他只能暂时寄居在定慧寺中。天地之大，却难有自己的栖息之地。就如残月下那只孤雁，绕树三匝，何枝可依？世间那些蝼蚁、那些蚊蚋，它们关心的只是生存，也许只有鸿雁这种高傲的动物，才会择木而栖；同是世间人，或贩夫走卒、或王侯将相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需要的只是生活，而对于生命具有何种特殊意味，则不会有任何徒增烦恼的想法。沙洲寂寞，月光凄清，在这寂寞凄清里独语天涯，超越那些敷衍、倾轧、得失、成败、荣辱，让心灵去贴近那壮美的山川、那神秘的光影、那朴厚的泥土，还有那泥土中的小小生命，也许会找到灵魂的栖居之地。
缺月挂疏桐，
漏断人初静。
谁见幽人独往来，
缥缈孤鸿影。
惊起却回头，
有恨无人省。
拣尽寒枝不肯栖，
寂寞沙洲冷。
——《卜算子·黄州定慧院寓居作》
五月二十九日，与他共享孤独的人来了，夫人来了，儿子来了，儿子的乳母来了，王朝云来了。苏轼纳王朝云为妾，朝云生了一个儿子，苏轼取名苏遁。孩子满月时，按风俗要给小儿洗澡，苏轼作诗曰：
人皆养子望聪明，
我为聪明误一生。
惟愿我儿愚且鲁，
无灾无难到公卿。
——洗儿
这首诗实在有太多解读的角度。我们未尝不可以说，苏轼与所有为人父母者一样，希望孩子无灾无难，平步青云。这固然是痴人说梦，毕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！
也可以说，“愚且鲁”是另一种聪明，蠢人懒人怎么可能成就一番事业呢。大智若愚、大象无形、大音希声、大巧不工，把这种思维用于人生的角力，则产生了兵法、运筹、谋略，也产生了算计、挣扎、弱肉强食，最终产生了人与人争斗的最高智慧！
还可以说，苏轼在反讽自己，上天为啥给了自己一个聪明的大脑！惟聪明才会暴露目标，惟聪明才会有无穷烦恼，惟聪明才会落到这步田地。所以，子不承父业，写什么诗，当什么文学家，还是混成一个庸碌的官吏算了！这是苏轼对现实社会的怒吼！
可是，如果真的按照天下父母的设定，人间会是什么样子呢？人类一定会在庸俗的污泥浊水中翻滚，除了吃吃喝喝、勾勾搭搭、忙忙碌碌、打打杀杀等与现实相关的东西，不会有“感时花溅泪，恨别鸟惊心”，也不会有“香雾云鬟湿，清辉玉臂寒”，一切与美、与情、与善有关的事物，都会被漠视、被遮盖，被屏蔽。等待后世的，只能是千万张同一的面孔，一如那些在树上爬上爬下、忙于经营的长脚蜘蛛。
士阶层，吊在大夫与庶民之间，他们的理想是成为公卿。幸亏，很多人无法实现他们的理想。屈原、司马迁、李白、杜甫、韩愈、柳宗元，这些政治上的失意者、这些生活上穷困的人们，他们却在另一个领域迸发出了生命的异彩，给民族留下了思想的灵光。而他们同时代的公卿，却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，很少有人再去寻找他们的踪迹。
黄州，是苏轼的转折点。有些人想让他困顿、让他沮丧，让他沉沦，但是没有想到，黄州接纳了他这只“孤鸿”，提升了他的境界，他的生命不再局限于蝇营狗苟的小空间，而是进入了一个更加广阔的新天地，让他成为旷代罕有的文学巨匠。
看吧，峨眉雪水正随着长江滚滚而下，他与鱼虾为友，他与山川交谈，他静听星河银汉，每一个瞬间都将成为永恒，跨越时空，风流千古！
（待续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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